2021-11-22

车内之战争

小存十岁了。从今年年初开始,他迷上了听电子舞曲,而我就遭了殃——上班下班的路上,车内的音乐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些,而是低沉的贝斯,沉重的鼓点,以及机械重复的电子乐句。这些好像是循环语句加上一点随机数生成器写出来的“音乐”,把我小小的车内,变成了90年代初期的“迪士高溜冰场”的感觉。多数时间里,我都忍着,握着方向盘,呆望着前方:挡风玻璃上似乎映出三五成群的,穿喇叭裤带墨镜,扛着双卡录音机走在街上还播放BGM的又土又酷无业青年的形象。在那90年代里的曾经的我,腰间walkman里的磁带不是保罗西蒙就是披头士,都是60年代的歌曲。我从没有追尾过时代,而总是保持着30年的安全距离。

小存大概认为单纯的音乐轰炸对我的精神还不构成可见的折磨。每首歌结束后,他往往还会激动地点评一下,为什么这首也配叫曲子的玩意儿是他的最爱——10首曲子里有8首“最爱”,这个“最”也挺不值钱的!他会兴奋不已地介绍这些DJ的边角新闻,个人恩怨——谁谁是如何谦和,谁谁又是如何狂妄,“百大DJ排行榜”里每年的名次变动... 这倒也罢了;今天早上小存居然认真地向我宣布,他认为DJ“Alan Walker”是DJ届的“柴可夫斯基”,而“死老鼠DeadMau5”是DJ届的“德彪西”——这不是纯纯地扯淡吗?德彪西如果在世,绝无可能承认这些粗制滥造的电子舞曲能叫音乐!我切换了一首德彪西的曲子,努力地对小存循循善诱——你听这首“亚麻色头发的少女”,里面这几个琶音那几个和弦,别的作曲家都没有敢这么用过的,非常冷艳,非常清洌,非常...  小存很不耐烦地赞同我道,你说得对,你说的都对,好吧我同意,德彪西就是古典音乐中的“死老鼠DeadMau5”。

我竟一时语塞,无法反驳。只会结结巴巴说上一句,你...你不能侮辱德彪西两次。

想当年——

小存从小就是一个非常温顺的小男孩。我几乎不记得他在五岁前有在公共场合高声叫喊,无理取闹的时候。他好像很小就已经感受到生活的无可奈何,虽然也表达意见,但不做激烈抗争。如果他的愿望被拒绝,他耸耸肩,就能继续去做别的事情。作为一个孩子,他已经相当犬儒。甚至他有时候会在公共场合提醒我:别口无遮拦,请注意国情。

小存大一点之后,性格脾气变得越来越像我。于是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像照镜子。坐电梯时,小存会把电梯视频广告“小孩咳嗽总不好,多半是肺热”,改成“多半是废了”。然后我俩一起跟着广告念出来,一起哈哈大笑;我们喜欢一起抢着吃辣的食物,并且都认为吃辣是最划算的——吃一顿可以辣两次;我和他也都非常喜欢宠物,遇见宠物店就会赖着无法离去,但我们也都认为养育生命的责任过于重大,因此,每次的动心,都以扪心自问,觉得自己配不上饲养而悻悻离去... 五岁后的小存和我一直都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关系。我欣赏他的许多地方,也正是我欣赏自己的地方。在六年前,我曾经写下“也许,我还没有爱上他。”这样的话——在他五岁前,责任感是我对他的第一情感;他五岁后,这感情似乎慢慢过渡到友谊。

刹车——我终于把他送到他的小学。他下车后,我马上停止了他的电子舞曲播放,缓解一下我的头疼。在“我喜欢”列表中,我随意滑动,找到了一首古典吉他曲子开始播放,清澈河水立刻流淌而来。“我喜欢”这个列表是我和小存的兵家必争之地——当他平时标记的Like多于我标记的Like时,音乐推荐系统就会更倾向于推荐播放他喜欢的玩意。而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QQ音乐的推荐系统,罔顾我标记了多年的上百首美妙曲子,彻底被他最近一年标记的几百首曲子给“污染”了,已经很难给出讨我喜欢的推荐了。

被逼着听了一路咣当咣当蹦鸡蹦鸡,终于被优美旋律抚慰的感觉倍加美妙,仿佛劫后余生。在动人的弦律中,在秋日的校园早晨,我沿着熟悉的路线找到了车位。停下车的同时,曲子也恰好结束。一切都那么完美。

空荡荡的车上只有我和乐曲的余韵。我解开安全带,戴上帽子,准备下车上班。正此时,系统开始播出下一首曲目——另一首电音舞曲,又是小存的“最爱”。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后视镜里的后座,空空的。伴随着强烈节奏的是我想象中的小存在后座上摇头晃脑,开心又挑衅地看着我。我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似乎开始爱上小存了——不是因为父和子之间的相似,而是因为我们之间的不同。

听上去不合情理,但这也许是一个对我重要的时刻,我应该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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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29

把狮子关到笼子里

昨天陪小存去医院检查视力。在检查斜视时有一个项目:小存坐在一台仪器前,仪器有左右两个目镜,通过它们,左眼能看到一只狮子的图片,右眼能看到一个笼子的图片。左手还有一个手柄,可以调整一个目镜的角度。医生指导他说“握着手柄调整,把狮子关进笼子里”。小存试了试,说我做不到啊!医生耐心地询问:“那你看到狮子的哪部分身体在笼子外?”,小存着急地说,“它的头,脖子,身子,还有尾巴都在外面!”。医生有点不耐烦了:“那就调整手柄把它关进去呀!”。小存又试了试,着急地都快哭出来——我真的没办法做到啊!医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们,安慰我们说,确实有些孩子先天就是这样,通过训练也许可以恢复一些。然后在检查书上写上——“一级视功能缺失”。

在把检查结果给医生的路上,小存很是沮丧,我也觉得很惊艳。一级视功能?虽然我不知道是个啥,但听上去很基础的样子。飞速百度了一下,是指两眼同时看到一个物体的能力。如果没有一级视功能,那就不会有二级和三级——比如能感受到景深和立体。怪不得小存从小的绘画都与众不同!原来世界对于他,是字面意义上的一张展开的纸,是没有立体感的!别人的爹都是一个爹,可小存的爹对于他,是一张二维码!别的小孩看到的是千人千面,我儿子看到的是一人千面,只要我旋转一个角度,对他就是一幅新的肖像画。 

原来之前的10年,我都对他太苛刻了!我希望他喜欢出门散步,希望他爱眺望远处,仰望星辰。可他只喜欢抱着手上的书和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皆因为他“一级视功能”都缺失了,没有景深感啊。祖国的大好河山对他来说和电脑桌面壁纸是没啥区别的啊。我终于理解了他。 

我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好奇的问他,那左右眼无法同时看到一个物体是什么体验?是左眼看到的物体,这一瞬间就无法出现在右眼视野里吗?比如你刚才看到“狮子”的时候,就看不到“笼子”? 

小存说,不是的,是无论我怎么努力,“狮子”都无法被“关到笼子里”,狮子好像在笼子前面,或者后面。 

我忽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他没有想到,医生让他把狮子关到笼子里,是一个比喻——这个比喻仅仅落在平面上:把狮子这个“平面上的多边形”,移入笼子这另一个“平面上的多边形”的内部。而不是一个三维空间上的比喻。 

我拉着他又回到了诊室,对医生解释说,啊实在对不起,是我儿子理解错了!他没有理解您刚才说的“关进”,指的仅仅只是X和Y轴上的意思,他一直都在Z轴上努力。您可以不可以再给他检查一次? 

医生听了后一脸懵,不过还是打开了仪器。五秒钟后,医生宣布,结果一切正常,你儿子视功能没问题!这时候小存又去详细和医生讨论了一下三维空间里的“关进”和二维空间里的“关进”有什么区别,自己是怎么误解的。医生语重心长地对小存劝道:“你小小年纪,如果总想那么多,会容易耽误你自己的事儿的!”。 

我站在边上,一边点头,一边已经开始琢磨怎么才能无歧义地发出这个指令了——“move the lion to the area that was covered by the cage?” 还是 “移动手柄把狮子和笼子重叠起来”?严格说来似乎都不够精确。如果空间关系是一头狮子,而语言是这个笼子,那么把狮子关到笼子里,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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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21

抚摸自己

很久以前,大概是初中的时候曾经看过一本书,叫《相约星期二》。讲一个垂死的老人给一个年轻人上课。什么热爱生命啊,生命中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啊,大概是这些。书是好书,当时很感动,现在我全给忘了。为此我刚刚去搜索了一下他的名字:莫里·施瓦茨教授。只是这位老人提到的一点,却一直奇怪的被我记下来。那是在生命最后的几个星期,他感觉非常渴望被拥抱,被抚摸,握手都是好的...希望有字面意义上的肌肤之亲。他感慨自己在生命中错过了太多可以和亲人,爱人,孩子,父母,朋友拥抱接吻握手,摩挲肌肤的机会。


我想我可以理解他的感受。正如每一个婴儿都渴望母亲的抚摸一样,对抚摸的渴望已经写进了我们的基因。感受到皮肤的触感暗示着自己被关心着,被热爱着。乃至人类需要时时哄骗自己,让手边的物件覆盖皮肤的触感——高档提包是皮质的,高档烟盒是皮质的,高档手机套是皮制的,方向盘是皮质的——如果设计师再细心一点,方向盘背面的质感会更细腻一些,好像特别为司机准备秘密的小愉悦,但仍然是皮质的。这些哄骗让我们以为,我们从小到大,都被周围爱着。

十岁以前,我赖在我母亲床上的时候,她总会抚摸着我的后背,帮我挠痒痒,直到我睡着。即使不痒,我也会央求她在我背上先轻轻四处挠挠,先弄痒了再好好挠。多年后我看到BBC纪录片里的各种灵长类动物的母亲也都会这样温情地给孩子挠痒痒,唯一不同的是,它们的妈妈会偶然抓到虱子,然后往嘴里一嗑,就像嗑瓜子一样。

但也只能止步于此了。社会对男人,或者说对成人的要求更接近战士。长大后,得到这样肌肤相亲的宠爱就变得极少,偶发于男女之间,但也目的不纯。大多数时候,我们要把自己包裹严实,个体和个体之间区分干净。即使在城市里挤作一团,也要像山姆会员店卖的瑞士卷一样,在两个卷之间有一层油纸隔开,仿佛皮肤一相互接触,就会黏连成块。全然不顾我们自己的身体其实也是一堆原本不相干的恒星元素组成的细胞,线粒体,细菌和遗传物质临时搭伙,短暂地合作一把的结果。

还好,我从小保留了一个小习惯,就是在睡前抚摸自己。一开始我想可能是自己安慰自己,假装是母亲的抚摸。摸摸自己的脸和脖子,肩膀和肚子,或者轻轻拍拍自己,哄自己睡着。到后来就变成一种无缘由的习惯。一年中的晚上我最喜欢深秋时,家里收起厚毯子,改成厚被子的那一晚。穿着睡衣钻进白天晒得留下太阳味道的蓬松被子,然后对自己就是一通仔细摩挲,很有自爱的感觉。这个愉悦的习惯我可能会一直保留下去。

母亲的爱会消失,因为母亲会变老,会去世;伴侣的爱也会消失或者转化成其他的感情;但自己对自己的爱应该能很久很久,不管对自己是否满意,这才是真正非理性的爱。抚摸自己就好像一种安心地确认,对自己爱自己这件事的确认。我还爱自己,别怕,放心睡吧。只要有人爱,这个世界就不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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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24

每年六月底

当了老师后,每年的六月底,都会闷闷不乐。因为我挺受不了离别。

今天我和依卓说,马上就要永远分别,在一起四五年了,我都已经... 认识你们了。
对方留下了感动的表情泪水。他应该知道,对于脸盲,认识了就代表再不会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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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31

小镇

有一年,我坐长途客运车,黄昏时路过湖北省一个小镇。车加油,大家要吃饭,于是停车一小时。在路边小店买到的方便面泡出来味道不对,才发现都是“康帅傅”牌。我放下泡面,蹲在镇上小卖部边上,看来往的人。


结果一个小时里,就只有一个年轻人来小卖部买烟。其他都是老人,慢悠悠地,或者瘸着腿,或者自顾自喋喋不休地路过。还有几只附近的狗,叫几声,就再不吭声了。裸露的干土地,街上的积尘,单调的蝉鸣,毫无故事性的小镇黄昏。

多年后我耳机里传来曾轶可的《夜车》:“这样的小城市,我不会来几次。小城市的故事,黑夜里曾相思”时,我的脑海mv就是记忆里的小镇,这了无生趣的小镇。想到人的命运无法决定,我也可能是住在这里的一个年轻人,他们就不再是他们。想到我们的情感,我们的期望和我们的恐惧,以及我们的一生如何被小镇消磨,我的心情就低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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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30

毕业了,2021硕士毕业生

又一批学生毕业,好像又带走了一部分我的热情。我不知道热情是不是可再生资源? 希望是的吧。希望他们自由幸福。有点累了,我歇歇先。


这些学生,年纪轻轻,懂什么别离。

他们给我留下的建议:

组里的设备和数据应该管理起来。
组里的人都互相不太熟悉,需要有点凝聚力。
资格论文可以让大家先水一水,先解决毕业资格,再安心做科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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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12

不能越俎代庖

谨记。学生们学习只是暂时的,他们有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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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5

记梦

西边天空呈墨蓝色,行至此已是晚上八九点光景。脚下宽阔的石板路穿过两旁的竹林,林子又密又高,黑乎乎的很有些神秘。一路上绝少行人,只能自己哼着断续的小调给自己壮胆。这时起风了。风不大,可夹道的竹林却发出夸张的海浪的声音。林梢此起彼伏,黑色的剪影把路前方天空切割得凌乱。我慢下脚步,心中却澄明,享受着这突如其来的禅意。一时间,我似乎同时走在路上、天上、海底。我劈开了这海,任海浪在我头顶翻滚。

不远处似乎有个指路牌。我走上前,借着最后一点天光读出上面的字——“人民湖 招待所”。沿着指示,我疾步向前。不一会儿便看见远处稀疏的灯火,而大海在我身后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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